我们家乡证券公司的楼房，是和别处不同的，都是大厅里一个大大的显示屏，显示屏旁边预备很多的电脑，可以随时下单。炒股的人，在开盘的时候，早一点去就可以坐一个位子，――这是十多年前的事，现在每个机位要有一定的资金量才可以坐的，――在显示屏前坐着，看着翻动的大盘，如果投入很大的资金，那就能进大户室坐庄了，但这些股民，多是小散户，大都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大资金的人，才能进大户室里，请个操盘手，坐着随便的炒了。

　　本人从二十岁起，便在市里的广发证券里当操盘手，总经理说，你的样子太傻，怕侍候不了坐庄的，就在外面做点事好了。外面的小散户，虽然容易说话，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你在电脑上下单，看过单子挂上没有，又亲眼看着成交，然后放心：在这严重监督下，弄点老鼠仓也很为难。所以干过了几天，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，辞退不得，便改为专管看大盘指数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
　　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大盘前，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，有些无聊。经理是一副凶脸孔，股民也没有好声气，教人活泼不得；只有海欣坐庄的到来，才可以笑几声，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
　　海欣的庄是在大户室外炒股而做庄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一般；绿油油的脸色，皱纹间时常夹些上下影线；一部象高位跳水的样子，虽然是做庄，可是又资金又不多，似乎好多年没有新投入了，也没有从银行贷款。他对人说话，总是满口涨停跌停，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操盘海欣股份，别人便由他的股票的缘故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，叫作海欣庄。海欣庄一到证券，所有炒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，“海欣庄，你盘面又添上新阴线了！”他不回答，对操盘手说，“拉两个点，来一次火箭发射。”便打出几十万块钱。但是股价又拉不上，旁边看的人又大笑着故意的高声嚷道，“你一定又要割肉了！”海欣庄睁大眼睛说，“你们怎么能这样小看人哟……”

　　“什么小看？我前天亲眼见你割的肉，在跌停板上割的。”海欣庄便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割肉不能算割……割肉！……做庄人的割，能算割么？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强势洗盘”，什么“背离”之类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：证券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，就算今天亏钱的人也是不郁闷了，呵呵！

　　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海欣庄原来也是强庄，但终于没有保持住，又不会操盘；于是愈割愈穷，好在写得一笔好股评，便替人家写写股评，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，便是牛吹的很大，又很健忘，评不到几天，便连公司的基本面都弄不清楚了。如是几次，叫他做股评的人也没有了。海欣庄也没有法，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小打小闹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公司里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，就是从不拖欠手续费；虽然间或没有现钱，暂时记在粉板上，但不出十天半月，定然还清，从粉板上拭去了海欣庄的名字。

　　海欣庄挂了几个单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海欣庄，你当真会操盘吗？”海欣庄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怎的连半个涨停板也捞不到呢？”海欣庄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；这回可是全是回调整理之类，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：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，哈哈，大家都开心！

　　在这个时候，我可以附和着笑，经理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经理见了海欣庄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海欣庄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，便只好向操盘手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，“你操过盘么？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，“操过盘，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横向整理，怎么操作？”我就想，快落魄了的庄，也配考我么？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海欣庄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能操作？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！这些方法应该记着。将来做庄的时 候，操盘要用。”我心想我和做庄的等级还很远呢，而且我们经理也从不将横向整理当什么技术；又好笑，又不耐烦，懒懒的答他道，“谁要你教，不就是宽幅震荡么？”海欣庄显出极高兴的样子，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键盘，点头说，“对呀对呀！……宽幅震荡有四样震法，你知道么？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海欣庄刚用指甲敲着键盘，想在在电脑上打出K图，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一口气，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
　　有几回，邻坐操盘手听得笑声，也赶热闹，围住了海欣庄。他便给他们建点老鼠仓，一人几手。操盘手吃进后，仍然不散，眼睛都望着帐户.海欣庄着了慌，伸开五指将电脑屏幕罩住，弯腰下去说道，“不多了，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帐户，自己摇头说，“不多不多！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操盘手都在笑声里走开了。

　　海欣庄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便这么一样过。

　　有一天，大约是5月30日前的几天，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，取下粉板，忽然说，“海欣庄好久没有来了。还欠九万手续费呢！”我也才觉得他的确好久没有来了。一个炒股的人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？……他资金链断了。”经理说，“哦！”“他这次是非法融资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融到上海SHE保里去了。保基金的钱，融得的么？”“后来怎么样？”“怎么样？先跌，后来是阴跌，跌停大阴线跌，没有反弹的连续跌。”“后来呢？”“后来跌的都破所有的均线了。”“破均线了怎样呢？”“怎样？……谁晓得？”经理也不再问，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
　　5月30日之后，大盘是一天涨比一天，看看将近6000点了；我整天的看着大盘，也须随时逃跑了。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股民，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，“拉一个点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，那海欣庄便在电脑前对了屏幕坐着。他脸上绿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；穿一件绿色衬衫，盘着两腿，下面垫一个绿色书包，用绳子在肩上挂住；见了我，又说道，“拉一个点。”经理也伸出头去，一面说，“海欣庄么？你还欠九万手续费呢！”海欣庄很羞愧的仰面答道，“这……下回还清吧。这一回是现钱。”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“海欣庄，你资金链断了！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，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了！”“取笑？要是不断，怎么会又是大阴线？”海欣庄低声说道，“洗盘，洗，洗……”他的眼色，好象在恳求经理，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，便和经理都笑了。我打了单，挂上去，不一会，他看完盘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，慢慢走去了。

　　自此以后，又很久没有看见海欣庄。到了公布CPI数据，经理取下粉板说，“海欣庄还欠九万呢！”到要发新股的时候，又说“海庄还欠九万呢！”，再到中石油回归也没有看见他。

　　我等到现在，还是没有见到海欣庄来这里了，有人在传说海欣庄生病了，哦，也难怪，做庄的都SI了，这股也没有什么意思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