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开弓”与“放箭”

只能开弓，不可放箭。这是老戏班里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，也是大家认同的规则。

一个演员感到委屈了，他尽可以大叫“老子不演了!”可以说“甩宝剑，不搞了!”戏班里便有人出面劝解，连哄带说之间，这演员半推半就便上了台。即令没人劝解，这人在喊了叫了之后，也会自找台阶，化装上台。这就叫“只开弓，不放箭”。天大的委屈地大的气，在后台撒可以，罢戏不演那可是把气撒在观众身上，那就是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。又开弓又放箭，在戏班里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，触犯天条，班子里恐怕就没了他的饭。

那年头，大汉口“八大行”，各行都有自己的“弓”和“箭”。有些内部限制的东西，只是随发生随处置就能摆平，老板们最怕的，还是那些能管住自己的人或衙门，张着弓搭着箭随时准备射过来的架势。别看他也是“只开弓，不放箭”，他和老板手下的店员、学徒犯事不一样，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他，他就箭如飞蝗，射你个万箭穿心。

金号老板不怕摊捐派税，不怕“鸡杂鸭杂”(“鸡杂”为“稽查”时谐音，加上“鸭杂”，就泛指各衙门小吏员、社会上的小混混之流，连在一起说，颇有点既鄙弃又无奈的味道)揩油找岔，打心眼里怕的只有“扰乱金融”这支箭。因为来摊来派的拿走钱之后你的生意还可做，而金融乃国脉所系，一个“扰乱”的罪名，就能让你关门大吉，甚至掉脑壳。

事实上金银首饰业又不可能与金融无关。

那年月中国币制混乱，今天发票子，明天倒票子，弄得老百姓只好相信金子银子。加上几次“币制改革”，不是银本位就是金本位，从国库公存到民间私藏，都把黄金储备看成命根子。而首饰业在卖黄金首饰的同时，还经营代客存金、买卖标金之类的业务，这本身就是金融活动，判定你是守法经营还是扰乱金融，就是一句话的事。

这支箭，就这么搭在弓上，射不射出，“就看你知趣不知趣”。

我父亲的金号，就被这种“乱箭”射过几次。

最后的一次是1948年。

那一天，一群大兵开进我家，声言要找老板。恰好我父亲不在，我叔叔便出面接待他们：“我是老板的兄弟，有什么事跟我说吧。”

领头的军官问店员们，问学徒们，“他是老板的兄弟吗?”得到的回答都是“他是我们的二老板，二先生。”

那军官脸色一变，“绑起来!”一声断喝之下，大兵们冲进了柜台，首先绑了我叔叔。上前求情、劝解的店员、学徒，都被枪托捣得不敢动弹。

我叔叔喊着：“凭么事绑人?我们又不犯法!”大兵们哪容得这般“不懂板”，雨点般地将枪托砸向我叔叔，砸罢，军官高声宣布：“你们xx金号，拢乱金融，着即查封!”然后一示意，大兵们便开始抢劫。

大兵们刚进门时，妈妈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正在房间里玩着。是大师傅张伯伯看出危险，通知我们赶快避开，妈妈才从暗楼上拿下装着货的小箱子交到姐姐手上，让姐姐带着我翻晒台从隔壁人家逃走。大兵们打砸放抢时，我们已经到了二楼，却不放心，站在上晒台的楼梯口，偷听楼下的动静。

好像是叔叔被带走了，只听他大喊着：“你们是哪个部分的?有话好说!”大兵们骂道：“有话叫你们老板来说，我们是警备司令部!”

店堂里安静了，我和姐姐不知这时候该不该下楼去。大师傅张伯伯把我们接到了楼下，店堂里已是一片狼籍。好在那年月的金号不是明柜售货，柜上常用的货箱又装的是些大路货，真值钱的镶钻、镶宝，不是客人点着要一般就不出柜。不然经大兵们一抢，我们可真爬不起来了。

不多时父亲紧急赶回，听说来的是警备司令部，便恍然大悟，知道“扰乱金融”是怎么“扰”的了。

两天前，譬备司令部一科长临时邀父亲去打牌，父亲因预先约有应酬，便婉言推脱了。父亲觉得不因有势力之人的邀请而对朋友爽约，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，偏偏没想到对权势者就等于轻视，就会惹祸。现在弄明白了，却要面对一片狼藉。那被抢光的货箱上、柜台上，到处都是封条，都写着“扰乱金融，着即查封”。

父亲知道怎样不“扰乱”了。他拿了两根“大条子”(每根十两)，请人呈达那位科长，还加上一箩筐的好话。无非是请求放人，撤封条。

金条果真管用，不过一天时间，“扰乱金融”的金号就变得不“扰乱”了，叔父也被放回。那天晚上，惊魂未定的叔父一见到父亲，就在店堂之中放声嚎啕，诉说着警备司令部的大兵们对他的凌辱：枪托一时一时地从背后砸来。每走到荒凉处，便喊着“给颗花生米他吃吧！”，“就在这里毙了算了吧。”

那年我七岁，已经非常记事了。叔叔嚎啕哭诉的场面使我终生难忘。它使我很早就领略了权力、暴力与金钱那巨大的扭曲力量。

后来，读的史料多了，才知道“扰乱金融”者远不止我们一家，但凡金号银楼，只要被人盯上了，你出血又出得不大顺当，那个“扰乱”就要贴到你脸上去了。即令是汉口首饰业执牛耳者邹协和，也不能幸免。

抗战时期，汉口沦陷，日寇与伪汉口市政府向商民逼捐，邹协和的四老板澄之才有点抵制的表示，就被关押起来，罪名仍然是“扰乱金融”。

实际上当年能和金号发生大买卖的，绝不是走卒贩夫，升斗小民。那些巨公大僚和他们的家属、部下，谁不是几十两几百两地在大金号开户存金，当时，金融之混乱，本是由他们乱起的，人人心里都明白，但谁敢找吴佩孚、王占元们的麻烦，于是金号老板便成为鱼肉，随时可以用刀剁。大汉口商业繁荣的背后，投资环境到底如何，此处可见一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