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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篇小说《毛神花》片断

luyued 发布于 2011-03-08 01:40   浏览 N 次  
泓莹2007年6月底摄 旧文重贴,今天七七

肖子君清明节没有回西溪,现在临近端午了,突然就想到儿子坟地坐坐,白发人送黑发人当然是凄惨的,她头发还没白呢,年轻丧夫,中年失子,她的头发还是乌黑如墨,再愁你都无法白头,甚至无法流泪,不知是命硬还是心狠,肖子君轻轻掩上门,撑了油纸伞到江边去了。

矮蓬夫妻船溯流而上,可直达西溪镇。

夫妻船沿着西溪上行,金色竹篙浸入淡蓝溪水,一点一点,似乎很轻松,乌油油的船夫阿大,从船尾不断地跑向船头,然后一步一步退,结实的三角肌上,爆出许多黄豆大汗珠;船婆子阿银年轻得很,大眼睛,梳着整齐的留海,沉甸甸发髻油光水滑,鸭蛋脸也是乌油油的,红褂绿裤,在绿水青山行船显得分外悦目。她知道自己很好看,总是笑得格格地清脆,露出整齐结实的牙来。

阿银在船尾淘米,乳白的泔水随阿大的脚步流到船尾,她三下两下将孩子绑到背上,孩子亦乌黑结实,藕节似的手脚从蓝花布托里顶出来,示威般地弹动,银镯子铃铃作响!

肖子君坐在船头,嘴边挂着一丝心不在焉的微笑,心神恍忽间,听得船肚子里有什么在响,她不高兴道,阿银,说好了包船的,你弄了什么东西在里头咕咕叫,叫得烦死人。

阿银突然跪下来,肖先生,对不起。肖子君望着她,叹了一口气道,现在说对不起有何用,木已成舟,把人叫出来吧,在底下闷得慌。阿银掀开舱盖,甲板下冒出男孩儿圆圆的头颅,接着孩子炒豆般跳了出来,很小,青布褂,腰间扎着麻绳,摇摇晃晃朝肖子君走来,她讶异道,阿银,你疯了,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关在下面!

腰间扎着麻绳的男孩咧嘴一笑,独自在甲板上跳跳蹦蹦自得其乐,这么小的孩子能走会跳,肖子君十分惊异,这时阿银走过来敲船板,道,唉,你也出来吧,肖先生是好人!不碍事儿的。

容颜俊秀的女人钻了出来,金红的绸衣,黑色香云纱灯笼裤,乌布鞋,缝制都十分考究,发髻梳得一丝不苟,沉甸甸的,她朝肖子君咧了咧嘴,算是打了招呼,闪身到船舱里去了,闪身再出来的时候,金红绸衣换了粗青布褂,自己扎了围裙到灶前烧火,原本在烧饭的船婆子阿银倒没事干了,擦擦手,跑到船头与肖子君聊天。

肖子君微笑着听阿银有一搭没一搭说事儿,她一年总有几次要坐阿银的船,阿银奉她若天神,但她目光停留在女人身上,那样金红的衣裳这年头是没有什么人敢穿的,太抢眼,这种鲜艳一般人压不住,女人肌肤白晰,穿什么都好看,不知为何又换下了,那双敏捷的小手在粗布衫的映衬下,纹理显得分外细腻,这分明是富贵人家养得十分滋润的女孩儿,她比阿银更年轻,一直垂着眼睛,端着盘子过来的时候,望了肖子君一眼,那目光,看起来好像已经活了一百年。

腰间扎着麻绳的男孩儿依然在甲板上跳跳蹦蹦,这对母子,俊俏的眉眼几乎是一起印出来的,相形之下,阿银母子就显得有些粗陋。

过浅滩了,阿大中气饱满地喊号子,人们哼哧哼哧推船,一点点移动着,响亮的号子荡进山里,久久地盘桓着,惹得远处斑鸠咕咕唱起来,船,终于滑进碧软的深水里。阿大依然紧张,来回撑篙的节奏比刚才慢点儿,小心翼翼避开乌黑礁丛,浅处露出卵石滩,水又不平起来,拐弯处,雪白湍流哗哗响,不小心即有搁浅的危险。这时,却有那么一两只尖尖小船,顺流急下,灵巧地拐弯抹角,金黄篙子东点西戳,冒雪白泡儿,煞是美丽,撑船的全是年轻后生,他们大声说笑着,肆无忌惮地与阿银寻开心,阿大也大声笑骂起来,阿银咯咯笑,俏脸儿红也不红,外八字的大脚丫子在滑溜溜的船板上噼啪响。

女人依然低着头,刮洗刚刚钓上来的溪鳁(注1),金色的阳光从豁口射过来,西溪水蜜汁般地抖动着,映得女人脸庞格外鲜艳,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,肖子君不禁问道,你叫什么名字?

毛神花。

你说什么?

毛神花!

毛神闽南话是疯子的意思,毛神花是金红色有些粗鄙的野花,紧接在桃花之后,春夏之间蓬勃盛开,“起毛神”就是发疯,“毛神花”?除了骂人,谁会这样号名呢?肖子君愕然扭头看阿银,阿银格格笑起来,肖先生,她逗你玩呢,她叫尖子,我们认识好几年了。

尖子盯了阿银一眼,阿银不作声了,将矮几挪到甲板上来,端出饭锅,摊开四样家常小菜,招呼大家吃饭,阳光沉没,一弯新月挂在岸边竹梢上,天碧蓝深邃,有竹筏在油绿水面滑过,排上站着勾头耸肩的鱼鹰,一只只象巨大的乌鸦,天渐渐黑了,竹筏上鱼篓丰满,闪着银光。

腰间扎麻绳的男孩儿贪食煎得喷香的溪 ,噎了一下,尖子啪的打掉他的筷子,孩子又噎了一下,没有哭,倒端着碗去为母亲盛饭,肖子君道,他还小呢,怎么经得起这样使唤?!

尖子面无表情。

阿银叫道,圆头,圆头,船板滑,小心点儿,莫要摔倒了。

圆头摇摇晃晃将饭碗递给母亲,自己伸手去抠卡在喉咙的鱼剌,呕心沥血似的,肖子君哪里见过这个,忙抱过孩子道,阿银,倒一点醋来,给孩子漱漱口,阿银说,肖先生,这年头兵荒马乱,洋火盐巴都买不到,哪来的醋嘛?

尖子冷眼看圆头小手乱抓一气,肖子君十分心疼,轻轻拍他的背,圆头很瘦,根根肋骨绽出,咳到激烈的时候,小胸膛如风箱一般呼呼叫,他喘吁吁道,先生娘,我自己来。

肖子君目瞪口呆,圆头很敏捷,轻易就从她怀里跳下来,俊俏的小脸儿痛得皱巴巴的,让她想到儿子临死前的面容,儿子死的时候她滴泪未下,现在所有的眼泪都涌了上来,肖子君泪水悄然流泻到澄碧的西溪里,西溪水碧蓝中微微泛着一点白,急促冰冷,山坡上绽开了愤怒的野杜鹃,红灼灼夹着些许粉色的桃金娘,乌云掩映,远望如斑驳陆离的鲜血洒在靛蓝的布衣上。

阿银帮阿大下碇去了,尖子偶然抬头看到肖子君没声没息的哭泣,倏地低了头,夕阳在同样斑驳陆离的云间奔突着,偶而闪光一现,天地便灿烂得象童话里金碧辉煌的世界!圆头动作渐入正轨,终究还是自己将鱼刺抠了出来,噎得口鼻通红!尖子狠狠盯了他一眼,竟自回船舱洗碗去了。

西溪是九龙江的支流,溪水清碧,狭长的沙洲,蜿蜒的长堤,团团簇簇都是浓密凉爽的毛竹、暑天犹觉凉爽逼人。西溪是玲珑剔透的山镇,卵石筑的屋,卵石筑的街,夏日里满街都是清脆的木屐声,街头拐个弯便到桥头,结实的桥墩上横着晃悠悠的长板子,溪水绕个弯,在桥下变成碧油油的一潭,潭上漂浮着阿银他们这些常年走南闯北的夫妻船。

洋人和城里人坐夫妻船来避难。绛色,青色,白色的洋楼,嵌在卵石屋丛里,宛如鹤立鸡群,日本飞机在闽南四处狂轰滥炸,倒在这里逼出一些“文明”气息,古老的镇子变得斑驳起来。

桃花水一泛,山野便滋润发亮,嫩绿草芽儿悉悉索索,春笋当然是变本加厉,撒野似的一窜老高,紫褐发亮格崩脆。金樱子也开了,浓郁的甜香揉在密细的雨雾里。肖子君正坐在儿子坟头发楞,忽听得警报声起,好端端的怎么又起警报嘛?她诧异地望望西边开始红火的天,西溪从来没有过空袭,除了别处来的难民,没人见过飞机,所以不知怎么回事,纷纷卷起竹帘,探出头来看究竟。

肖子君匆匆离开坟地,走到桥头,警报声又响了,她犹豫一下,见阿银坐在船头奶孩子,便叫道,阿银,阿银,好像飞机要来了,你带着孩子,还是避一避吧?

阿银嘻嘻笑,呔,哪里避,我们水上人,生生死死都在船上,再说日本人怕水鬼呢!他们敢惹我?阿大瞪了婆娘一眼,吱扭吱扭将船摇到岩下隐起来,肖先生,你自己先避一避罢。肖子君说我无所谓,我还要到姑娘楼一下,阿银,我明天若要去芗城傍晚与你说。

阿银连声说好,肖子君扭头朝教会姑娘楼走去,进门见人们忙乱着,便笑道,我是来领旨的。正要出门的敏牧师娘说,你不回芗城了么?不回芗城就去土楼乡,我正愁找不到人去呢,你好歹会说两句客家话,你去罢!敏牧师娘话音未落,警报声第三次响了,肖子君冲到门外,仰头道,还是都避一避罢,啊,这飞机还真是来了,难道你们真的没见过日本飞机吗,快跑,快跑!

敏牧师娘叹道,不是没见过,是见得太多了。

敏牧师夫妻是从石格逃到西溪来的,那时盟军尚未与日本开战,敏牧师他们将教会的地盘都用粉土划上米字旗和星条旗,一厢情愿以为日本人会放他们一码,谁知日本人不吃这一套,目标愈大,炸得愈来劲,第一次就将牧师楼医生楼炸得稀巴烂,肖子君想到那天敏牧师娘站在废墟上痛哭流涕的情形,不禁一笑,敏牧师娘莫名其妙,说,肖,你笑什么?

哭不出来就笑嘛,肖子君说,你看你们,该跑的时候不跑,不该跑的时候乱跑,快跑,快跑!

敏牧师娘耸耸肩,隐到地下室里去了。

日本的飞机都是成批量的,仿佛暴风雨前骚动不安的蜻蜓,密密麻麻欲往低空盘旋,但四周峰峦危耸,只得小心翼翼于高处盘旋,嗡嗡叫,闷闷挤压着,一会儿,走了,居然没有听到爆炸声,肖子君拭去额头上的微汗,呆呆站在河岸上,她自己倒忘了回避。这些年,她已经习惯了在警报过后去收拾那些血肉模糊的胴体,没有听到轰炸声,倒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
肖子君往回走,精致的小洋楼是逃难后才买的,就在红楼旁边,自从儿子死后,偶尔回家也懒得收拾,任花园里的野草疯长,她穿过园子从后门出去,转了半天,忽听得咕咕叫声,夹着一两声细细抽泣,寻声过去,是姑娘楼的地下室,肖子君看到尖子一身金红,扭着圆头,隔着粗布裤衩,一下一下拧孩子的屁股,原本修长美丽的手指此时痉挛着,充满着恨意,她一边拧,一边咕咕,咕咕地叫,圆头在母亲手里无处躲藏,也痉挛着,没有流泪,只是偶尔抽泣一下。

肖子君大骇,忽地推门进去,尖子,你怎么能这样打孩子?

尖子低头不作声,肖子君搂过圆头,细弱的孩子在她怀里悸动,她心疼地解下针脚细密的小裤子,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不穿开裆裤,也是怪事,圆头的细嫩的屁股上乌青痕累累,交叠处殷红肿胀。

圆头趴在肖子君温暖的怀里,竟睡了过去。她心疼道,尖子,这么乖巧的孩子,爱都来不及呢,有什么事儿要将他打成这样,这样吧,你自己先消消气,我抱他去上药,明天再说。

尖子仍然低着头,肖先生,这孩子,你要就把他抱走吧,我烦。肖子君耐心道,再烦他也是你的孩子,至于要这样么?尖子拧着脖子不作声,肖子君见她眼睛湿润,便柔声道,过两天你来抱,养个孩子不容易,你还年轻,过些日子会明白的。

尖子依然不作声,肖子君亦不再多言,将圆头抱回自己家里,烧些清鲜可口的菜肴喂圆头,圆头笑嘻嘻可着劲儿吃,撑得小肚子滚圆,还说,先生娘,你吃,你吃。肖子君好笑道,小排骨仙儿,你都吃光了我还吃什么?

肖子君笑得落下泪来。

圆头累累的臀伤上敷了清凉的草药,很快就好了起来,走路不摇晃了,看起来就像小大人,说的也都是大人话。这天,肖子君带他赶集,买了一身时髦的海魂衫给他换上,圆头高兴得在地上直翻跟斗,这时,他才像个孩子,肖子君微笑着将一串光饼挂在他脖子上,说,你回去吧,圆头,要听母亲的话,有空让她带你过来玩,我做菜给你们吃。

阿生,我不回去给你做儿子行不行?

圆头怎么能叫她阿生?!阿生是先生的昵称,是她自己的孩子叫的,叫她阿生的男孩儿已经死一年了。肖子君听着,身上肌肉寸寸疼痛,她搂过圆头亲了一下,你给我做儿子你母亲怎么办,那是你亲娘。

她不是我亲娘。

她肯定是你亲娘,阿生会看的。肖子君亲昵地刮了刮圆头细嫩的鼻子,笑了起来,心想两天了,尖子竟连面都不露一次,一样米养百样人,这做娘的心有点狠!她替圆头打了个包裹,正要出门,雨哗哗地下,她撑开油纸伞,门自动开了,茫茫夜雨里闪出阿银变形的脸,肖先生,我们水娃子病了,你识文断字儿,带我去给医生瞧瞧好么?

啊,我还以为是尖子,我正要出去呢。

阿银不敢进来,站在屋檐下湿漉漉地,圆头跑出跑进,点着了方灯,举着叫道,阿银,阿银,你进来吧。阿银丰满的脸儿骤然瑟缩了许多,不,我湿透啦,圆头,你怎么在这里,你娘呐?

我娘肯定是病了。

圆头,不许胡说,好好在家呆着,肖子君接了方灯,带阿银走了,天空贼亮亮一闪,雷声重重磕下来,雨愈发大了起来,圆头爬到凳子上,点亮了壁灯,安静地坐着,不时摸一下肖子君打点好的包裹,那里有他那件靛蓝的粗布褂子,还有一些吃的。不久,肖子君青着脸回来了,圆头,回你娘那儿去,我现在没空管你了,阿银的水娃子得了霍乱。

阿生,什么是霍乱?

霍乱就是瘪螺痧,这是虎疫呀!水娃子病了一天,人中都短了,恐怕没治了,肖子君脸上没有一点笑容,天啊,我跟你说这些作什么,你是这么小,圆头,你到底是孩子还是妖怪?

我是妖怪,我喜欢当妖怪,我要是妖怪我娘就不敢打我了,圆头的小脸绷着,很严肃。肖子君叹了一口气,圆头,你母亲怎么这样打你?圆头认真道,不知道,我要知道就不会让她这样打我了!

肖子君牵着圆头到姑娘楼地下室,尖子趴在褥子上呼呼大睡,金红色绸衣丢在地上,裸露的臂膀白嫩,在幽暗中显得格外耀眼,圆头挣脱肖子君的手跑过去,拾起衣物搁到椅子上。肖子君坐下来,拍拍尖子,尖子兀自睡着,她只好站起来,圆头,我走咧,别惹你娘生气。圆头泪汪汪道,阿生,你别走。肖子君说我不走也得走,忙过这一阵子我再来看你们。

圆头独自蜷在褥边睡了。

肖子君到临时搭起的救护棚做事,打日本飞机开始轰炸,她基本上是义工,一直在闽西南的炮火中辗转,收尸看护一并做了。

清晨,雨收云敛,西溪水浑黄地吼着,桥板漂走了,夫妻船都涨到桥头来了,炊烟淡淡地飘,水娃子不到天黑就走了,阿银哭得失神,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船头上。不多时,夫妻船上的人倒了一片,船仔人很少病,一病则倒一大片,他们躺在船板上又吐又泻,眼窝塌陷下去,颧骨支楞出来,疫情随着绵绵春雨蔓延到岸上来,早上活蹦乱跳,下午就死了,死了就一个一个抬出去,死看上去是那么简单,人们泻尽身上的水份,就扁扁薄薄地裹在破草席里了,镇上的人一得病,简陋的竹棚马上就满了,人们抱着肚皮辗转呻吟,在临时挖的沟里又吐又拉,一排一排的,这时谁顾得上害羞,病就算是好了。

肖子君一身雪白罩衫,胶皮手套,用消毒水不停地冲洗秽物。救世院的医生护士走来走去,他们也没有办法,唯一的治疗是从皮下输盐水,以前的瘪螺痧没有这么厉害,都说是日本人放的毒,肖子君几夜未眠,心火上炎,眼前闪过暴风雨前密密麻麻蜻蜓似的飞机,不由打了个冷战!

金红色的绸衣,悄悄地披在她肩上。

尖子,你怎么也来了?

尖子不说话,接过她手里的器物做起来,她只穿一件竹布无袖短衫,美丽的胳膊示威似地裸露着,肖子君急道,你穿这样怎么行?这是瘟疫,尖子头也不抬道,我是死过几回的人了怕啥瘟疫,瘟疫怕我呢!

肖子君到管理部领了大号罩衫,正要命尖子穿上,却发现圆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,跟在母亲身后做这做那的,她这下子可真是急了,尖子,孩子这么小,染了病咋办?!

尖子冷冷道,肖先生,我告诉你,他不小了,他也死不了,他要死早死了!

肖子君无法,只得自己抱了圆头离开隔离区,到桥头去寄阿银。阿银撇撇嘴正要说什么,肖子君已经消失在夜色里,这节骨眼上,说什么都是废话。她回到隔离棚,见尖子用鹅卵石垒了炉灶,架了大锅,正在点火,她讶异道,尖子,你这是作什么?尖子说熬粥,粥汤加一点盐可以活人。肖子君说吐得这样,如何喝得下?尖子凛然道,喝不下也要喝,喝不下就自己等死!她滋的擦着洋火,蕴着湿气的松毛浓烟滚滚,示威似地蒸腾起来,尖子赌气似的扯开一捆杂柴,架好,火旺粥滚,抽了柴,用暗火将粥焐浓了,肖子君见她如此麻利,就说,尖子,看你粉嫩得花似的,居然会干这些活?

我,粉嫩?尖子噎了一下,哈哈大笑,她的笑声放肆而响亮,肖先生过誉了,我尖子是草贱之人,不过,草贱之人有草贱的活法,活不了还有死路一条!您说是不是?

肖子君愕然望着她嘻笑间犹如鲜花一样怒放的脸,这么多天了,她还没见她笑过呢,尖子笑起来带一点野气,艳光四射,隔离棚仿佛骤然明亮,奄奄一息的人们呻吟着蠕动起来。

会动就好,来,自己喝,尖子端着粥汤一一分过去,她说,只进不出憋死,只出不进渴死,有进有出谷道(注2)通畅,方能恢复元气,喝,这第一口下去就能喝第二口,第三口,先捡回半条命,再捡另外半条命,尖子笑得美丽的眼睛亮闪闪的,来呀,我就不相信活人能让屎尿拖死!肖先生,你帮我一下!

一会儿,尖子不知到哪里弄来一堆新鲜药草,另支一锅煎汤,沸腾的汤汁苦涩中挟着一些清鲜,弥漫着,闻到药香的人,眼里都闪出饥渴的光来,尖子却不急于分发,先喝粥,喝过粥可以喝药,不喝粥,就不给药!她凛然宣布。

忙碌的尖子像烈火旋风,走到哪里,哪里就呈现一派生机,那怕这只是瞬间希望。半信半疑的肖子君跟着她团团转,不知名的小女子居然能在这些专业的医护人员中呼风唤雨!

到底是不是日本人放的菌,上头没有证实,谁也不知道,瘟疫一开始就像龙卷风,卷去西溪镇六分之一的人口,死是很容易的,活着的,很难,不过,尖子的粥汤和草药给隔离棚的人带来强烈的求生欲,至少,人们不再束手无策,春天过去,从大棚走出来的人,都像风干芦柴,但他们毕竟活下来了。

来历不明的尖子成了西溪人顶礼膜拜的菩萨。

尖子却不愿意再抛头露面,跑到姑娘楼要求和肖子君去土楼乡,肖子君说,你跟我去,圆头怎么办?他还在阿银船上寄着呢。尖子脸冷了下来,我不知道,阿银要就给她,阿银的水娃子没了,或许会真心要他,他跟谁都比跟我好。肖子君叹道,尖子,船上人很苦,这么好的孩子,你怎么舍得送人?

敏牧师娘诧异道,尖子姑娘有儿子,难道尖子姑娘是潮州难民,尖子姑娘闽南话说得十分地道,可没有一点点潮州腔。

难道您以为只有潮州才有难民?这年月哪都有难民嘛,尖子依旧冷冷道,肖先生,您要我我就去,不要我我也要去!横竖我现在是跟定了你!尖子低头并不看任何人,肖子君说,尖子,我去帮她们办识字班,你能做什么?尖子一字一句道,我识字,懂白话(注3),还,还会看病!

你会看病我相信,敏牧师娘说,肖,你就带她去吧。

人踏出来的小路悬乎着挂在山腰,涧底水声潺潺,迸跳着流进相对宽敞的谷底,溪水哗哗地东流,迅疾的涡流伴着乌黑的礁丛,拐弯处,便凝成碧色深潭。脚下咯吱咯吱响着深厚绵软的落叶,翻过刀削样的山崖,渐渐有了人烟,浑黄土楼先是零零落落,接着就成群成簇,肖子君和尖子跋涉了三天,住在圆土楼第四层的空谷仓里。

在这里,尖子不再穿那件金红色罩衫,像客家人一样靛蓝的衣裤,靛蓝的围裙,腿脚伶俐得像小鹿,她与肖子君几乎形影不离,短打扮的尖子身材显得十分高挑,与素色长衫的肖先生站在一起像壮健的保镖,土楼人说。肖子君听了,微微地笑。

这天晚上,尖子烧了水,脱去蓝布褂子,肖子君见她内衣精致,就说,尖子,我看你不像一般的难民,尖子唇边浮起一丝微笑,肖先生,难道难民还要分等级么?肖子君正色道,尖子,你还是实话告诉我,你是谁,你的枪究竟是从哪里来来的?尖子说,您看到我的枪了?没有什么人会发现我有枪的。这样小的枪居然被您看到了,您真是不一般。

肖子君淡淡道,我是过来人了。

尖子说我知道您是过来人,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,该说的时候,我会跟你说的,可我现在------肖子君正要说话,门嘭嘭响了,说是底层有个妇人头胎难产出血,看看肖先生有没有办法,肖子君沉吟着,有些为难。尖子道,我去,她看到别人不相信的样子,又道,你们可以问肖先生,肖先生,平时我给你当差,今天您当我的下手,好不好?

救人要紧,有什么不好的。

肖子君跟着她走进产房,女人身下垫着许多金黄的土产草纸,血轰轰的,她倒吸了一口气,她生养过,可那都是在救世院,这样血淋淋手无寸铁的生产还是第一次见到,她解开尖子随身带的包袱(天知道尖子怎么会带着这样的包袱),取出刀剪在水里煮着,鼻尖上冒出汗来。

尖子倒是心定气闲,兀自在血泊里忙碌,很快,男婴乌黑头颅露了出来,随着那声啼叫,做婆婆的千恩万谢给她们跪了下来,尖子叫道,还没完呢,快快起来,她接过肖子君递过来的器械,婴儿剥离母体的声音,干净利落。

土楼乡的产婆目瞪口呆,姑娘,你有一双天赐的巧手,你从哪里来?你这样的年纪,如何懂得这许多?尖子不语,收拾好自己的东西,肖先生,我们的任务完成了,回去,回去睡觉。

产妇家里给了许多鸡蛋面线,尖子也不推辞,全抱了回来,对肖子君说,您的宵夜有了,来得不费吹灰之力,您尽管熬夜,一切有我呢。肖子君说我不熬夜了,这里的活,原本就是教会临时抓差,事儿做完了,我们该回去了。

尖子说,我不想回去。

肖子君在木盆里细细洗自己的手,她沉吟片刻道,尖子,你怎么会接生?尖子道,这有什么,圆头出世,还是我自己做的呢,我天生胆大。肖子君说,这与胆大无关,不要再瞒我了,你学过助产士,对不对?

尖子低头不作声,肖子君痛心道,尖子,你不能这样再流浪下去了,把圆头抱回来,我替你担保,到西溪救世院工作去吧,要跟我去鼓浪屿,也行。尖子还是不语,肖子君又道,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生活,想必有你自己的理由,可你无论如何要为圆头想一想,他还是孩子,孩子何罪之有!

说到圆头,尖子红润的脸霎时苍白如纸,肖子君顿了一下,不说了,怜惜道,我们明天就回西溪,我也该回去了!我是不能老呆在西溪的,西溪的房子,就给你和圆头住。

圆头我不要,尖子突然跪了下来,肖先生,我就愿意跟着您,跟您去鼓浪屿,侍候您和您的家人。肖子君微微一笑,你不是伺候人的人,尖子,你这样的人材要是受雇于人,至少得是管家,我现在无家让你管,我是寡妇,儿子没了,女儿要出嫁,你说我要你作什么?!

要不,您收了圆头。

圆头是你的孩子,尖子,你疯了。

我是疯子,要不怎么叫毛神花?!

肖子君拉着圆头,圆头蹦蹦跳,她好容易说服了尖子,听到胜利,她就想着赶快将圆头接回来,原本排骨仙样儿的孩子想必是多吃了阿银的溪 ,肥实起来,跑起来脚边生风,街上满是沸腾的人群,不知谁放了一串自制的大土炮,炮仗的青烟窜上高空,残骸碎片纷纷扬扬落到斑斓的卵石街上,所有的木格子窗都插着飘飘扬扬的旗子,人们笑着嚷着,使劲地朝前走,走来走去,毫无目的。

终于胜利了,肖子君走在敏牧师娘身边,敏牧师娘笑得脸上皱纹如阳光般灿烂,终于胜利了,敏牧师娘合了掌,愿上帝饶恕我们,也饶恕他们,这些罪人,这些战争罪犯!

这一切都是能饶恕的么!

肖子君不由自主松开圆头的手,合掌祈祷,她置身于汹涌的人流中不动,她闭了眼,觉得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往后退去,难道这一切都是能饶恕的么?!她喃喃地问自己,睁眼碰上温暖刺目的阳光,身体骤然发软,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,敏牧师娘兴奋无比,她默默地听敏牧师娘讲美国原子弹在广岛爆炸,敏牧师娘说日本人比德国人顽固,要是没有这威力无比的原子弹,断断不可能投降的。

肖子君不知道原子弹是什么东西,想到两颗便能毁灭一个城市,脊梁上便一阵一阵发紧。欢呼的人群仍然不可遏抑地涌动着,金光闪烁的天空突然传来隐隐的马达声,圆头耳尖,腿一软就趴下了,阿生,阿生,飞机来了!

马达声愈来愈响,爆得人耳根子生疼,肖子君觉得不对,拉起圆头便跑。

街上一下子全空白了。晴朗朗的天,冒出一只很大的怪物,圆脑袋,蜻蜓一样的翅膀不断地闪着,那是西溪人从未见过的玩艺儿,飞得很低,在西溪上空慢慢盘旋着,人们惶惶然探出一点头,又倏地缩回去了。

敏牧师娘起先是埋在人堆里,小心翼翼闪出高长的上身,望了一会儿,叽哩咕噜欢呼一声,激动起来,嘿,别怕,别怕,是我们美国的直升飞机。哈罗,她带头跑了出去。那大脑袋的飞机稀里哗啦打着闪儿,盘旋了几十圈,才渐渐落到山间平地上,从舷梯下来几个瘦高多毛的美国人。敏牧师娘老泪纵横了,磕磕绊绊不顾一切地跑过去。

西溪顿时沸腾起来。

今天究竟是胜利的日子,一场虚惊过去,又来了盟军的英雄,家家户户于是烛火通明,桥头几束巨硕的松明子,摇摇曳曳洒得一溪都变成金红,浓郁的油烟夹着焦香味儿,与家家动鼎动灶的菜肉香交缠着,仿佛祭祀时不绝的香火,萦萦绕绕升到碧青的天空,西溪人只见过日本人的战斗机在天上飞,地上的人儿只有挨炸逃跑的份儿,谁都没有见过直升机,更想不到偌大的飞机会停在西溪,飞机停下来竟有这么大?西溪人无比惊奇,无比羡慕,仿佛朝圣的殉道者,络绎不绝来到溪边那个天然停机坪,人们用手摸机身,不多时,便挤得水泄不通,上面派宪警维持秩序,一批一批上去,每人五分钟。

通宵达旦的兴奋在晚上达到顶点。

肖子君带圆头玩到深夜,圆头说,阿生,胜利真好,我想要天天胜利,肖子君道,圆头,胜利了,我带你去鼓浪屿读书,好不好?圆头说真的?肖子君说,阿生是不说假话的,圆头说我娘也去吗?我娘她还会要我吗?肖子君说是的,我们和你娘在一起,你娘可以去医院工作。圆头没有说话,站在桥头像大人一样寻思着,肖子君静静站了一会儿,无比欣悦地去拉他,发现孩子已经睡了,他居然能站着睡觉。

肖子君将圆头抱回家,轻轻搁到床上,掀开桌罩,丰盛的菜肴已经冷了,盛荔枝酒的牙缸下面,压着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笺:

我原来要等你们回来吃饭,我知道您今天会去接圆头,后来我不想等了,我还是不想见圆头,胜利了,好热闹,但热闹是别人的,我得走了,去哪儿您就别问了,走之前,我给您写信,这当然是我的最后一封信了。我不叫尖子,尖子是骗阿银的,当然也不叫毛神花,毛神花是别人骂我的。

不过,我的真名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,你说得对,我学过医,不过岂止是助产士,我是协和医院的实习学生,那年暑假回家去溪口玩,遭遇了日本人,这样您明白了吧,圆头,他是日本人的种。

这事儿有些年头了,那天碰到这事儿不是我一个,是一群,有几个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伴,我们走到九龙江中,水淹到肚脐眼的时候,我突然不想死了,这样去死太傻了,您看到的枪是我从日本军官身上解下来的,我很快学会杀人了,那一阵子,我们几个在溪口神出鬼没,杀了几个日本人,弄得日本人在溪口不敢驻军了,可我们也没有家了,没有一家人愿意接受这样的女人,哪怕是视我为心肝宝贝的爹爹,我爹爹是祖传的中医,他让我去学西医,是所谓开明人士,但他就是不能见我,正如我不能见圆头……

飞机就停在坪上,寂静得象死去的巨鲸,第二天美国人就走了,肖子君听敏牧师娘说飞机是要送西溪的,不禁楞了一楞,从昨天到今天,这飞机大概是有些毛病的,没有毛病西溪人也拿它没用,但感谢还是要的,为了这架前所未有的飞机,西溪人搭了一个舞台,放了一串鞭炮,小学生们又跳起舞来,全场兴高采烈,一时间,鼎反天沸。

镇里派人在飞机周围用杂木圈了一个很圆的栅栏,似乎要供人们作永久性的瞻仰,秋凉之后,有人望见直升机肥大的肚子滴油,这阵子洋油点灯已经不甚稀罕了,于是便有人用勾桶儿接着,挑回家去烧,点灯引火,比豆油便捷得多,于是去看飞机的人又多起来,一直到油漏干净,才渐渐冷落。这天,曾经载歌载舞的台上只剩下几个顽童表演炸房子,嘴里噼吧噼吧,屁股一撅一撅前进,孩子们喜欢热闹,但热闹是很容易烟消云散的,肖子君想,她带着圆头坐上阿大阿银的夫妻船。矮蓬夫妻船顺流而下,夫妻俩都懒懒的不说话,阿银的鸭蛋脸变尖了,腰身却粗了起来,她又害喜了。

(注1)溪鰛,九龙江流域一种季节性洄游鱼类,成熟期体色金黄多脂,味道极其鲜美。

(注2 谷道,中医指人的消化道。

(注3白话:由英国伦敦公会牧师养为霖与归正教牧师合创的,曾经在闽南地区流行的拼音文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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