普陀日出

☆凤鸣九天☆

一位出家人对我说：能上得了普陀山，你就是有福之人。

那是十多年前的秋天，恰恰遇上台风季节，航程远的船都停了。我们从宁波出发，只能在海岛之间一次次换船。登上普陀，已经是傍晚时分。我们一行三人同住在一户渔民家。女主人把我们安顿好，男房东已经从海上回来了。

那时的普陀人家，大多都是这样：男人出海打渔，女人守家顺便做些旅游纪念品一类的小经营。因为台风的缘故，男房东回岛比常日要早一些。

晚餐是和房东一起吃的。一盘青菜烩油煎豆腐，一碗红烧猪肉，一碟小黄鱼，一盆白菜汤。桌子的一角还有一小堆花生果。男主人往花生果那边一落座，我们的晚餐就开始了。

女主人给男主人、我、还有我的两位伙伴各倒了一碗黄酒。男主人50还不到，因为常年在海上风吹雨打，额上爬满深深的皱纹，就是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也能看到他眼中的血丝。女主人略显年轻些，她静静地坐在丈夫的一旁，并不说话，只是不停地住她的男人碗里添酒。

男主人嗓门很大，吆喝着让我们三位旅客多喝点酒。当地人的口音很难懂，我只能大概猜出男主人的意思：“你们别见外，我老婆只知道照顾我，每次我从海上回来都被她当作贵客似的。可是她没见过世面，并不知道招待你们这些客人。你们能喝酒就多喝一点。”我的同伴F不停缠着男主人说些出海的事。那男人几碗酒下肚，话也就越来越多，脸膛也愈来愈红润。女主人一直入神地望着他，脸色孩童一样的纯真。尽管我听不懂男主人的土语，但是能从他语调的变换，能从女主人表情的阴晴，感受到海上那些迷人的故事。

奔波的劳累，使我们早早地睡了。不知外面是风，还是浪，“呼呼” 的声响一次次将我从梦中唤醒。早上五点，我就起床了。外面还是一片的漆黑。

“看日出去，起来！”我吆喝着。“这么大的风，看什么日出啊？”同伴不愿受这份罪。我把所有的外衣都穿上身，独自出了门。

风越来越大，深秋的早上，海风剌骨的冷。大约走了五分钟，我就下了山坡来到百步沙的沙滩上。沙滩上没有别的人，灰暗暗的一片。远处的浪峰黑压压向沙滩扑来。呼啸声、轰鸣声震撼着我。我产生一股从未曾有过的胆怯，小心翼翼向海边慢慢靠过去。一阵浪打过来，就像下雨一样撒我一身水。但那排浪墙涌到离我一丈远的地方，便忽然倒了下来，然后退去。就这样一阵接一阵。

天边远处，铅云低沉，日出看样是见不着了。但是我还是独自在沙滩上守望着。

在我的东南方，有一块巨大的礁石，向海中突凸前伸，前高后低，形成一道风口。大约八九级的风从那边吹过来，潮湿的沙在风的吹动下呈放射状滑行着，向我这边涌来，打在我的裤管上，飞溅到我的脸上，脸火辣辣地痛。我感到整个沙滩都在游动、在倾斜，仿佛要把我掀到海中去。于是我声嘶力竭大叫了几声给自己壮胆，可是声音随即消逝在风中，好像我自己也没有听到。四周只有海，只有风，只有浪，而自己是那么的渺小。

我就这样站在海边。天边的云始终没有散去，渐渐地由灰变亮。周围的景物也开始明晰起来。

我突然发现，东南方大礁石顶端的最高处竟然站着一个人。也许是一位和我一样在心存侥幸守望日出的朋友，在那么大的风中，他纹丝不动，和礁石浑然一体。

我向大礁石跑去。一上礁石，风力更猛，吹得我脚底直打飘。在我快靠近那人时，才看清，这是一位女人，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。她也回过头来看了看我，然后转首望向海的远处。从她的穿着来看，一定是普陀岛上的人。头上裹着深色的头巾，棉衣外罩了一件大襟青衫。

我上前问她在这干什么。她低声对我说着当地的土语。见我听不懂，她用手指向礁石的另一边：原来下面还有一群人。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跟我刚在所在的沙滩中间有礁石相隔，所以我一直没有看到他们。显然，这群人早就在这儿了。

我下了礁石。原来这群人都是本地的女人，大约有十来位。一位老妇人边说边比划着回答我的话。这次我算是听明白了：她们在等人，等她们出海了的男人。台风来了，她们的丈夫昨天晚上没有回岛，于是她们一大早就来到海边守望。而那位高站在礁石上的女人，等待的是她的儿子，她的丈夫多年前就和大海融在一起了。

我心猛的一沉，不禁回想到昨天晚上听丈夫说海上故事时女房东那专注的神情。半个小时前我还被大海的力量所震撼，现在方感到真正伟大的是那些祖祖辈辈和大海博斗的人，还有他们的女人。“一位打鱼的人死在了海上，他的儿子依然出海打鱼。儿子被海吞噬了，孙子又上了船……”这小时候听来的故事，为什么没有提到女人呢？

太阳始终没有出来，天也大亮了。风也小了许多。海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。我的两位同伴也来了。那群渔家女子聚在一起像是在商量什么。不一会，地上出现一堆金黄色的草纸。有人将草纸点着了，一股红色的火苗从纸堆里爬出来，越燃越旺，在风中飞舞。女人们虔诚地站在风中，面对着大海祈祷片刻，一齐唱起我听不懂的歌，声调一会儿低缓、一会儿高亢，我听不出她们是在祈求大海还是在歌颂她们的男人。

我悄悄移到礁石的后面，将镜头对准她们。听着她们一遍遍的歌声，我始终没有摁下相机的快门。

我在她们的歌声中完全忘记了自己。我和她们一起等待，等待一场庄严的日出。